龙骨美人席

【飞云系】神女1988(陈飞宇视角)


我小的时候看过那种古董西洋镜,欠着屁股凑到镜箱前,手柄一转,人物画片动了起来,山海神话活灵活现,十八相送一叠又一叠。外头小鼓一敲,心里也跟着砰砰起跳。


我再次有那种感觉,已经过了很久了。


然而1988年的北京,还不允许这种心跳。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01

你能不要在这儿放吗,耽误我生意。他这么说着。


我正悬着幕帘,踩着两箱叠着的汽水,卯力踮脚固定在旗杆上。从家里偷出来的机子,从北影厂偷来的幕布,有时候角度不好,就投影的歪歪斜斜。


我听到打火机啪嗒啪嗒开合的声音,其实有点烦。底下摇蒲扇的老头都走了,剩下几个小屁孩是贪我答应的雪糕和奶油糖。


我说红星广场这么大,你该做什么生意就做呗。


他拨了拨我的放映机转轮,说人家都是放沙鸥,放小花,你放阮玲玉,没意思,你怎么不放内部参考片。


内参片是很久以前的说法了,那时候没点红色关系的人是看不到海外片的。现在都有了vcd,内参片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。我父亲在电影这里还算有分量,我可能抓周的时候内参片都看过几十部了。


我就说新的电影语言没几个人看得懂吧,你看得懂吗。


我没有嘲谑的意思,就是蝉叫的太烦了,又热,语气有点轻浮。


然后我就听到他笑了。倒不是对我,他身旁跟着的一群小痞子,在讲什么和生殖器有关的不入流笑话。


入夏了,他还像被冬天留住,月亮底下很轻易就踩碎的雪,鹅绒那么白,让人忍不住要留下脚印。这么一笑,雪跟着要化了。


他说他累了,要回去。


他的火机打不出火,四面八方的火柴盒就殷勤探过来,黑黝黝的广场上,唐明皇的三百盏莲灯一样。


我这幕帘和胶片都禁止明火,出了事故不好负责。就有些急的撑着汽水箱跳下来,叫他们赶紧熄了。


我离他过于近了些,感觉到有手伸到我丹宁裤口袋里,软软的,隔着衬子也觉得凉,指尖转了一圈,摸出个火机就离开。令我害怕的是,我当时居然有点不舍得。


啪嗒。


他头微微侧过去,点燃了那支海河烟。


啪嗒。


他把我的火机就这样扔在地上,好歹烟屁股都扔进垃圾桶了。他怎么能这样。我叫上刘凯旋骑着二八就追上去。


刘凯旋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。我说没有。


他说你才回国不知道,看上他的人没几个有好结果的。我就有点生气了。我生气也不是因为别的,是那个人从春风歌舞厅出来,又进了春风歌舞厅,身后是灯球里红蓝绿的光,还有彩带扭成的花。


一般被我妈称为那种地方。

 


02

我最早的涩情启蒙是在电影里。


来梦里的都是蜂腰肥臀金发女郎,我那时最讨厌的男人是马龙白兰度,因为他可以亲昵众多goddess。那时候的两报一刊上能有什么,枯燥乏味无处宣泄,我唯一占了身份的优势就是可以靠家里的影碟意淫,对美有多元认知,不必靠什么《青春之歌》。


那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我总是想到红星广场燥热的夜风,想到那调不正的幕帘咔哒咔哒的火机,我心烦意乱,被枕头里的荞麦硌得脑仁生疼。


然后我就做了梦。梦到那双冰凉的手,薄薄软软的栀子花叶,碰到我最无所适从的地方。


我梦到自己被北戴河淹没口鼻,阮玲玉站在水底给我招手,说她过得还不错。


早上起来,满屋都是咸腥的海水,我去晒台洗手,给凌晨的北京下水道展示我的年轻气盛虎虎之威。


我爸的司机老周在放鸽哨,叫的我起床气丛生,我问老周,说你怎么不干脆直接放了这群鸽子,他说用熬鹰的法子熬鸽子,鸽子更听话,能办的事也更多。


我等着分配,没事情做。约了刘凯旋在角楼底下玩,拿石子扔护城河,谁砸到水影里的瑞兽脑袋算谁赢。


刘凯旋说,四方城没人不知道他,四方城没人不想过他。


我知道他说谁,我说你丫是不是也有这心思,他没有回答。


我说那谁砸到那个貔貅算谁赢,另一个甭再动脑筋了。


柳树下的石子都被我们扔完了,我和刘凯旋就这么四仰八叉躺下来喘气。


我说我赢了。他鼻子囔了几声,很不愿意的答应了。


我知道他不情愿,也知道他让着我,就像小时候斗蝈蝈我让着他一样。我揣了一张百元票子要请客,前门大街开了一年的肯德基,7.3的吮指原味鸡他吃十几块,还配了几两白的,我怀疑他隐瞒身份,他爸不该是汽修厂的,是不是养殖厂的。


刘凯旋说,那个人在这一带很有名的。


他把手指头揩得干干净净,给我看相片,报纸上裁下来的。他的皮夹子没几张纸币,但这张相片妥帖得占了一个单间。


是那个人略微青涩的模样,但是有些哀哀,而现在的五官要更锋利,像浸了铁水的玫瑰,柔嫩的枝叶开了刃。


他叫罗云熙,刘凯旋说,离近看是不是更好看?


他是比我大的,我隐隐约约知道。


但是看不出来,真的看不出来。我瞧着他比大众电影封面上的那些人还好看。我妈给桌子上的细口瓶换了那种塑料花,远远看着锃光瓦亮带着露珠似的,下个世纪都不会枯萎,他就有这种永恒。


刘凯旋说他杀了多少多少人,多少多少人为他而死。


又不是讲七侠五义,也不是牛仔片关山飞渡,整这么多大词。我没太记住。


我只记得说他十年前在玫瑰理发厅,手握着剪刀坐在血泊里,身边都是死人。


他得有多怕啊。

 


03

我本着解救失足青年的心思,雄赳赳气昂昂前往红星广场,还穿上了军服长气势。


然后我就看到罗云熙在月色下支着手电筒,凑到一个鸡窝头耳旁说着什么。他穿着雪白伶仃的短衫,才洗过的发,皂香隔这么老远我都能闻见,更别说鸡窝头了。我眼看着鸡窝头朝他靠了靠,碰到他的手臂,跟我想做的事一样。


我把自行车扔下来,好大一声响,炸开了一条道,我推开人群就往里挤,很有些生气的甩票子。


我说给我。


他笑了,他说他很难做。


我说你甭管什么先来后到,谁钱多谁大爷,我全包了。


他眨眨眼,真的啊。


我一上头,差点没说出包夜。


后来的十几分钟,我就听他跟别人道歉,一个纸袋一个纸袋装碟片,看样子是香港货。


这种生意啊,妈的刘凯旋怎么也不早说。


他说谢谢我,他可以早点收班了,那天我放电影让他都没生意做,我们两扯平了。


我不想跟他扯平,就说这是走私你懂吗,现在这会儿你搞走私,是要进局子的。


他叠好最后一张,还做了标记,片名、什么类型、是不是限制级。然后说,那你舍得举报我吗?你不舍得,他们也不舍得。


那些人还没有散,有退伍军人,无业游民,学校学生,大厂工人,三三两两,还有人抽着报纸卷成的旱烟叶,烟雾之中一个个眼睛像豺狼一样泛着绿光,我太熟悉那种眼神了。他们在夏夜里不愿意陪女青年打蚊子,不愿意陪老婆支麻将,就乐意来红星广场看罗云熙。


我有点难受。我想跟他再多些联系,哪怕仅仅是饭友呢,而不是买与卖,在红星广场上简单又批发的关系。


我的理由是请他拍地下电影。


他好像很意外,不再是之前慵懒的,随时做好了嘲意的戒备眼神。


他问我是不是开玩笑。


我没想到他能答应,胡诹了个北电的专业。正好我的生日礼物除了奶油蛋糕,还有进口摄录机。


地下这两个字我也斟酌很久,他这种跟着老炮儿混胡同,在歌舞厅台球厅也搞出名气的,一定是很爱地下文化,是不是也爱听崔健。我那时候也是小,《一无所有》听了那么多也没咂摸出味,面对他时剃头挑子一头热,非要说自己有多爱地下,有多叛逆,和四方城搞摇滚的都是拜把子兄弟,地下电影简直毕生理想云云。


他说那就拍吧,伸手弹了弹我军服上的灰。

 


04

我的电影启蒙倒不是我爸。


我还在大院滚铁圈的时候,他就经常跑宁夏陕北取景,其实没多长时间教我读电影。


我真正开始对电影感兴趣,还不到十岁。那时候整个四方城撒欢,自诩飞虎大将军,天不怕地不怕,什么地方都敢闯,翻个区区人民剧院那是家常便饭。


人民剧院公厕转角花色砖墙后有个洞,身量小点的小孩都能钻进去,我进去也不是为了逃票,只是为了去放映室偷胶片,做些竹蜻蜓的翼,或者卖出去,可以提炼银。


那天偷盗未遂,就遇到了一个放映员,很年轻,也没有骂我,比我们院的妇救会长温柔多了。


他或许以为我是逃票看电影,问我都看过什么,爱看什么,我说哪吒闹海,大闹天宫都有涉猎,最爱看的大概是九色鹿,因为看哭了。


他说看过神女吗。


我说没有。


他说常常有个男孩偷偷跑来人民剧院看电影,说好了要来看神女,他还以为我是那个男孩呢。


等散场以后,他就给我安排了专场,让我别告诉其他人,陪我坐在破绒椅子上看神女。


阮玲玉为什么这么惨啊,我至今还记得阮玲玉被欺负被冤枉。


那个哥哥说他也要拍这样的电影,做这样的演员,我不懂,但是说好听话准没错,我说这是很伟大的梦想,红宝书在上,你一定要坚持。


或许是因为对电影的印象太深刻,我很多细节记忆犹新,就是不记得那个哥哥长什么样。我记得看完后我去找刘凯旋溜旱冰,路上还碰到了一群混子小分队,问我玫瑰理发厅怎么走。那之后没过几天我便出国留学,离开北京。去人民剧院,那也是最后一次了。


银幕上粗颗粒影像的阮玲玉,从没有入过我那些泛着海水的梦,她被我当圣母一样供在心里的神龛。


后来我其实眼界不有限了,看长镜头,看欧洲和日本电影,看柯达胶片的原作,但神女,始终是我的电影启蒙。

 


05

他说那你来看看吧。


这是罗云熙在我的摄录机里留下的第一句话。


我拿着烟片盒子做的入场券站在春风歌舞厅灯柱前面走来走去,心里挣扎的要命,差点被当作可疑分子。我把入场券给那个绿色眼影红西装的女士看,被她的烟点掉了。其实入口不检票,两块钱入场,我被他摆了一道。


原来春风歌舞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堪入目,打眼望去,什么年龄都有,磕着瓜子聊天。卡座都是敞开的,音箱放了什么中意的歌,红男绿女就捉对搂在一起转两圈。


我开着摄录机去后台,把在百货铺买的点心放在他的军用挎包旁边。罗云熙正在装台,之后准备出演剧目。他似乎有很多份工,忙里忙外,不像那些人闲言碎语,说他只在广场“接客”。


革板搭的台非常简陋,但是有二手钢琴,手裁的联欢二字粘在大红幕布上都有些脱胶。他演的西方戏剧,莎士比亚哪一出,底下的人没有懂的,开始喧闹的喝啤酒,掌声也在最后卸面具时最轰动。有常来捧场的,买新鲜的粉红玫瑰送他,粉红衬纸粉红丝带,俗得要命。


下了戏他在后台换衣服,我不知道怎么想的,第一个念头就是回避,隔着绳上阴晒着的戏服衣裙,在围着飞蛾的昏黄灯光下,还是看到了光裸的珍珠一样的脊背,薄的令人心惊,蝴蝶骨像要生出翅膀来,随时随地都能飞走的模样。


他说,你这个地下电影,会公映吗。


我恍神了一下,从网兜里摸出个西红柿啃,存了私心,说是学生作业,可能不会公映。


他穿上外衣,说不上映也好,你留着看吧,能有人看到就好。


他也走过来,擦过我在搪瓷杯旁的手,取了一个西红柿,拇指蹭了蹭,微微张口,细细的虎牙戳进去,血红的汁液有些从唇边溢出。


我想变成那个呆头呆脑的西红柿,死也死得其所。


我感谢他做我的演员,自作主张请他吃饭。


他是西南那边的,吃不惯卤煮和涮肚,我好恨后海没个川菜馆。大中午的,我和他就是绕着四个角轧马路,有时候故意不小心碰碰他袖口。我嘴里和他谈电影语言的革新,心里总想着他的蝴蝶骨,他的耳垂,他的脚踝和手腕。

 

 

06

我去红星广场没等到人,上旁边的飞燕台球社打台球。


乌烟瘴气,台球桌也不平,打几局就没意思了,但是旁边有几个抽恒大烟的在唧唧歪歪罗云熙。


说他来者不拒,勾三搭四。


说他好会勾引男人,红星广场上卖屁股。


说他心狠手辣,教唆这么多人为他死去活来。


我说你他妈的放什么屁。


我就提着折叠椅呼到他们脑袋上。


我说你沿着木樨地往西,哪个大院不认得我?再胡咧咧小心我做了你。


最后拦下我的还是刘凯旋,他也拿着砖头,一面警告那些人,一面拉我下楼。


他说罗云熙今天不会来了,他回家去了。


我说为什么,他是不舒服吗,你怎么知道的。


他说他早些时候来找过,因为听说马帅出狱了,怕马帅来报复他。


我问马帅是谁,他沉默了。


他说你记得玫瑰理发厅吗?十年前,罗云熙就是在那儿犯了事。有一伙人拿着钢丝刀不分青红皂白捅了他家人,他红了眼,直接拿理发剪戳到马帅的脾肾,而马帅就是那伙带头的人。


刘凯旋说,虽然是自卫伤人,他也算是毁了,他本来可以做演员的。现在有了案底,很多地方都不要他了。


我没去过漠河,但我猜漠河的风也就像那天夜里一样冷了,烧刀子凝结的水汽一样,刮的我心窝子疼。


我们去春风歌舞厅碰运气,没想到他真的在。他在洗衣服上的红油彩,一下一下的,很用力。


我说你跟我走吧,这不是人待的地方。


他说你小孩,愣头青,意气用事。他说他怎么能走。


我刚和刘凯剃了寸头,确实很像青壳蛋。


我说你摸摸。


他说好扎手。


刘凯旋在外面喝白的,说你别出师未捷身先死,把自己搭进去了。我心想那哪成呐,肯定要他主动的。

 


07

没想到他也能主动来找我。


和我们一起的,还有刘凯旋。


我才知道不止我去了飞燕台球社,刘凯旋也去了。不止我和他轧马路,刘凯旋也和他轧了。


想和他进一步发展的,我不是唯一一个。


刘凯旋赌输了不认账,怎么这样。


伟大的电影,伟大的卢米埃尔,万幸刘凯旋不怎么懂。


我们开上我家的军用吉普,在荒郊野外埋骸骨。


石景山凉风飕飕,那会也没个监控,我们几个喝了酒壮胆,一铲一铲刨土。


他就蹲在坑前抽烟。


他说你不录吗,素材多好。


我说机子坏了。


他说不问我吗,马帅怎么死的。


我说怎么死的。


他说马帅在后台脚底打滑,被道具捅死的。


他有些凄哀的笑笑,说你们信吗。


刘凯旋说他信,我也说信。


他说他自己都不信。


他给我们讲玫瑰理发厅,我知道这是覆水难收了。


70年代的时候比88年还要封闭些,gay这词甚至还没流传开来。同性之间发生那种暧昧,不止被人嗤笑,还会被风化小组记过,党组会剃阴阳头。


有个喜欢罗云熙的男孩,遭到拒绝以后吊死在家中,脚上的秤砣极重,蓝色的墨水在绝笔书上沁住。少年绮丽的想象,梦中的虚影被夸张到了笔触,种种非事实的,荒诞可笑的诬蔑之言被公布于世。男孩的哥哥带人前往玫瑰理发厅,要好好收拾这个弟弟口中的“爱人”。


我想起来,那天刚好是我去人民剧院看神女。

 

 

08

不知道哪个孬种去和我妈告状,说我聚众斗殴,被派出所教育了。我被困在家里关禁闭,电话也不许接。


单方面殴打怎么叫斗殴,我气得要死。


好不容易有了机会,我用有机玻璃相架把后窗砸了,踩着樟木柜子从小二层跳下来,幸好那些天天晴,胡同里有人晒棉花被。


夜星好像在鼓舞我,我就靠两条腿,半个钟就跑到了红星广场,罗云熙还在那里摆摊,像初遇那天一样,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。


我拉着他就走,我说,人是该往前看的,不要往后看,有什么困难以后我们一起解决。


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。


那是小小的一间屋,很整洁干净,军旅床连腿都没有,垫着纸箱,有一个瓷缸养着小鱼,得猫着腰才能待的屋子,我看着心里好难受。


他阿婆床边摆着两面绣的猫,睡前正在钩针,顶针在指尖已经绣了,唯一的灯就在手旁,钨丝也快坏了。


他说,我每周都有双虎头鞋。我阿婆还以为我两岁呢,每天醒来就是缝鞋。我有时候想,如果哪周我没有虎头鞋了该怎么办呢,我只有我的阿婆了。


他给我看他的家徒四壁,给我看他的一无所有。


他说你看陈飞宇,你让我走,我又能走去哪呢。


我不知道怎么想的,拉着他跑出胡同,找了家小旅店,胸脯扑通扑通打天雷,我有些莽撞的吻他,啃他,抚摸他的蝴蝶骨。我不敢太凶,我像一个潮湿的雨季哭着挽留他。


我只知道,我想给他我的所有。


我抱着他亲了又亲,说你忘掉吧,都过去了,会好的,我来带你走出来。


他趴在床上,眼睛盯着团花水壶,说了声好。

 


09

我们等了好几天,也没见新华社或者地方小报说马帅的死讯。红星广场是去不了了,太招眼,我就去敲罗云熙家的窗户,找他在四方城闲逛。


西城的护国寺白天很少有人,碧莹莹的琉璃瓦,台阶上还有留给黄鼠狼的糕点 ,四大天王像只剩个胳膊或者基座半埋在土里了,大雄宝殿十几年前就被砸了,现在已经是座电影院 ,我和罗云熙进去看了我爸的片子,很有些见家长的感觉。


晚上出来刚好碰见有人排队提着米袋搞米花,爆米花的机子像个火炮一样,轰隆一声响,小孩儿都捂着耳朵叫,我们坐在残破的神龟石碑上一把一把抓着吃,他脸上粘了两粒,我装作要跟他说话,趁着震耳欲聋的开炮声吸引全部目光,偷偷给舔掉了。


刘凯旋找我们去北戴河游泳。老周开车送我爸去天津卫了,刘凯旋拿大钉磨成钥匙,在西单军事博物馆门口撬了辆很旧的苏联车。我说你胆可真肥,他说又不是不还回来。


车行在长安大道上,我和刘凯旋唱白毛女,唱喀秋莎。


他说舞团我也待过的,参演过白毛女,现在很久不跳了。


原来他们家原本是传统家庭,破四旧时躲了过去,新时代的生活才好一些,开起了理发厅,结果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。


北戴河人也太多了,下饺子一样。他穿着海蓝的衬衫,风一吹有大片的肌肤露出来,那可比北戴河的沙滩白多了,惹得很多人上下打量。


他在水里游泳,给我们招手,我莫名就想起梦里的阮玲玉来,心哆嗦了一下,急吼吼地拿着沙滩巾催他上岸。


刘凯旋说你还不稀得让人看他吗。


我说不稀得,想藏起来。


从北戴河回来,我有事先回了家,他们去还车,我从别人口中才知道他们到了西单就被手铐铐上了。我自己跑到灯市口派出所自首,我说我也参与了怎么不抓我,派出所的人各忙各的,就是没人理我。


我就闯到四合院里面去,一间一间找。


罗云熙在通厦的北房,刘凯旋严重一些,跟他不在一起。


他看到我有点气了,不让说话他也要说,他说跟你有什么关系,快点走。


他还要求民兵再查一查,肯定跟我没关系。


我说你在哪我在哪。


派出所追上来的人有点烦了,翻出这间的钥匙就放我进去,说你不是想进去吗,里面关的是同性恋杀人犯偷车贼,你进去吧。


我说他妈的同性恋怎么了,又不草你,然后屁股后面就挨了一脚。


我吃痛的揉揉腰,罗云熙手有一点犹疑,还是摸了摸我的发茬。


他说你以后可别再动不动为别人坐牢了。


他说陈飞宇你还是离我远点吧,离我近了没什么好下场的。


我说那不行,我的作业还没拍完,我可就赖着你了。


我打好如意算盘,我那个地下电影,是要拍一辈子的。


我就躺在他腿上,抓着他的手叫他替我揉揉。


最后还是老周赎我们出来的。

 


10

我忘了那是什么日子,声讨,示威,游行,都在那一天,全国的大学生都出来手挥纸旗。


我和罗云熙约了金水河钓鱼,饵食刚扔进去没多久,没有意料到大簇大簇的人堆聚拢。


事情不知道怎么就变质了。


同性恋,杀人犯,狐狸精。


有人占便宜摸他,有人骂他,有人吐唾沫侮辱他。


他被推在汉白玉栏杆上,额头都磕出了血,衬得本来就白皙的脸愈发惨白。


我横冲直撞,目眦欲裂,发了疯想要揍欺辱他的那些王八蛋,可是人潮把我往外推。


他们质问他为什么勾引小男孩,他说他没有。


我看到他额角的血都流到眼睛了,他撑着站起来,说他没有。


他们又问他为什么杀人,他沉默了,说那个人该死。


杀人犯!杀人犯!杀人犯!


我从来没想过,人可以这么群情激愤,可以这么正义斗士,可以这么不讲道理、胡搅蛮缠。明明在往前走,有些人却永远留在几十年前。


太多人了,每个人一张嘴就是发泄,动手的也不计其数。就这么你来我往,刚才参与骂人的一个掉下去了。他不会游泳,但锣鼓声震耳欲聋,口号铺天盖地,根本没人留意他。


我看到罗云熙回头有些茫然的要找我,又不时看看金水河里扑腾的人。


我和他隔着好几个人头,手脚被钳着,像被定身术施法,怎么使劲扒拉也动不了。


他看到我想过来,给我做口型。


他说,你在这里等我,我就回来。


我哪里知道金水河一个护城河,水有那么深那么急。


我天崩地裂,大喊谁救救他,他也救人了不是吗,怎么没人救救他。


我清醒过来,已经是抱着湿淋淋的他坐在栏杆边了。


星星好亮啊,怎么那么亮,像我跑去红星广场找他那晚一样亮。


我看到刘凯旋带着人过来了,我冲着怀里说醒一醒,我们三个去拍电影,你不是想演电影吗,我们一起拍。但我叫不醒他。


水水水,都是水,怎么总是拧不干,他怎么还不醒来。


我说你们行行好,救救他吧,或者杀了我,我也是同性恋啊。


那些人只是围着看,说万幸万幸,他“以死谢罪了”。


很多年后,我想起他演的是哪出莎士比亚了,原来是哈姆雷特。


人头攒动的金水河,他推那个人上岸,不知道被多少双手又按下去。


他瘦白的手臂像金水河开出的百合花,我水中的奥菲利亚啊。


1988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。


刘凯旋响应号召去了南方,我子承父业辗转各地取景拍起了电影。


我们心有灵犀的,不再提起北京。


有人问我那一年,我只说汉城奥运会,四方城那场运动,我甚至不太提到他。也有很多人问过我的初恋,我说美利坚的妞,说周慧敏,我从来没提到他。


我知道他永远在我的摄录机里,我如果打开,一秒就可以听到1988的蝉鸣,我不打开,他就永远不会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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